夢幻時尚

中國時報【廖偉棠】

郝景芳的《開箱文北京折疊》獲得雨果獎最佳中短篇科幻小說之後，很快被有要求的讀者負評，因為它建基於一個驚人但粗糙的科幻設定（北京被分配為三重空間折疊，不平等地共用48小時），去演繹簡單的階級意識和情感故事。就我看到的中文版而言，它的文字亦比較程式化，所謂的隱喻和細節都是罐頭式即取即用的，這是中國科幻小說的命門（最優秀的劉慈欣與韓松都不能免）。

而且，《北京折疊》不算一部合格的反烏托邦作品。反烏托邦思想要給它映射的現實提供突破口，直殺成本至少同時要給予讀者新的警醒和啟示，但《北京折疊》並沒有超越現實的北京。

我記得我曾經歷過很「折疊」的一幕，2001年我北漂在京，從香港帶來的手提筆電無法連接網路上網，多人幫助都無計可施，於是朋友帶我去找一個「電腦神童」。神童的家位於西直門附近，表面是那種東歐風格的老樓，開門進入卻是幾個單位打通的近兩百平米的豪宅，裝修豪華前衛，房間套房間好比一個迷宮，最深處坐著獨霸這個單位的神童。

神童在一堆明顯是名家設計的家具中坐起身，放下手中的遊戲看了一眼我的電腦，幽幽地說：「換一個新的吧。」那是2001年，樓下西直門穿梭的電車還是有線的。這樣一個形象，我直到今年在電影《老炮兒》中才見到幾乎一模一樣的，就是那個官二代少爺。但那時，我差不多就是郝景芳筆下那個從第三世界偷渡到第一世界的垃圾處理員。

現實的北京早已在財富分配、資源落差上實現「折疊」，而且繁複細緻得多，多得第三空間的人即使偷渡、走私也無法逾越其界限。《北京折疊》實際上簡單化了現況，把本來已經很反烏托邦的一個城市降維成為一紙圖解。但是這紙圖解無疑很適合讓生活在真實的第三空間的讀者周年慶激動，就像1920年代那些革命小說讓中國的理想主義青年激動一樣。

來自階級鬥爭曾經最熱烈的國家之一，這樣一部傾向鮮明的準科幻小說，必然符合西方以左翼思想為主的知識分子的閱讀期待。《北京折疊》不是作為科幻小說得獎的，而是作為現實寓言得獎的，這樣也沒問題──人們不介意被痛快淋漓地書寫我們的噩夢，這就像一場宣泄。但是宣泄就夠了嗎？

一部複雜的小說才能匹配複雜的現實，就算是以科幻和正義之名也不能簡化現實。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文學是一座細微差別和相反意見的屋子，而不是簡化的聲音的屋子。作家的職責是使人們不輕易聽信於精神掠奪者。」《北京折疊》的立意出發在於對不平等社會的悲憤，這種良心已經讓郝景芳迥異於中國的大多數犬儒作家，如果能讓良心通過藝術淬煉進一步成為更深刻的洞察，她將撕扯出「折疊」背後的幽靈吧──或者她早已窺見，但幽靈摀住了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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